落叶半床

【墨魂王晏】骤雨歇

*补档。

*墨魂王安石x墨魂晏殊。

 

 

 

院门呀的一声,扇也似地摇开道缺罅,踏踏地进了脚步声,随之落下阖门的声响。屋门开着,只搭了道湘妃帘,单能隔去数隙月色,响动与夜风俱是拦不下的。晏殊坐在房里写字,并不起身去迎看。来人进屋打帘,临门的灯烛扑朔几息,带着橙红的光影也摇曳上一张端方英朗的面庞,两只苍青的眼仁明明灭灭地映过案前人的背影。

晏殊温声道:“先坐吧,待我临完这一帖。”并不抬头,只继续写下去。王安石也不恼,往八仙桌上搁了酒坛,手极稳,只敲出轻巧的两声。王安石走到他身边探身瞧了眼:“‘吾将归乎东路’……倒也快了,要取章来么?”

“可以。”晏殊笑道,“知你是闲不下来的,随便瞧着找方来便是。”

他临这帖次数已多,早臻圆熟,章还未递来便住了笔,往笔洗里将残墨涤净,挂回笔架上,一转身便望见桌上酒坛。

王安石酒量算不得差,只不大爱在人前饮酒,嫌酒水坏性情,最容易惹出麻烦来,然而在桌上往往饮上一盅开了头,便少不得要被轻劝强灌。以往是万事难由己,如今入了墨痕斋,既非嗜好,便索性只由着性子来,便是在晏殊开的酒席上也只饮茶,只偶尔私下为他作陪。晏殊道:“这是要替我接风?带的什么酒?”

“上年中秋还一道喝过的,”王安石从文盒里检出方寿山石的闲章,扫了眼卷纸,揽袖替晏殊压角钤了,“仍是老师曾赞过的那家谷烧。今日出斋恰好经过。”

晏殊颔首:“好极。”

他站在紫檀木的家具间,一方脸项也像是高几上顶着的白瓷瓶,在灯火下敷上散淡缱绻的釉色。王安石将文盒放好:“仍去院里喝么,还是在屋里?”

晏殊随意敲着坛壁,沉吟片刻才答道:“去东边新建的水榭罢。今夜闷得很,后半夜当要落几洒雨的。”

水榭是前阵子临河新起的,晏殊上回临走时便上了梁,如今漆也晾透了,只还未上匾额。王安石闻言莞尔:“老师方回斋,便将一应事物皆摸清了。”

晏殊笑着摇头:“可不是我本事大。傍晚回来正路过,就见梦得子瞻一行前呼后拥地从水榭里出来,说钓了一满桶鱼,之后几日都有的加餐,才知水榭已可用了。”看王安石将壶盅收进提盒,又出声提醒,“莫忘了拿伞。”王安石应了一声,便从右手边桌下的大笔筒里提出把油纸伞。晏殊见他收拾妥当,便也提上酒坛,与他一道往外去。两人皆身形高大,屋门却只开了一扇,一人进出无伤大雅,并行便要相形见绌,显出几分局促的。王安石停了步子,待晏殊率先打帘出了门,才偏着头,从晏殊替他留的帘隙里跟出去。

出门时已过了人定。这个时候,便是秉烛游夜、对月把酒也略要嫌一声迟,若是还做诗家时,只怕再歇一二时辰便又得起身梳洗,换了官服上朝去,如今化灵做了墨魂,便也分外偷闲,总不至于烦厌。两人并肩缓行,灯也不打,只依着泼下的月光走。王安石抬头望一眼天,道南边的天似积了雨云。晏殊听了,并不置可否,左右带了伞,便是真落了雨,要回屋也不是没法,何况暑气初泛,若洗下几分,人也要松快许多。

如此闲话便进了水榭,外围一圈美人靠应了名字,于他二人闲憩尚可,饮酒未免太过局促,便将物什往当中的石桌上搁好。将要坐下,却见不远处几位女魂居所往这方转来只灯,一暗一明,方近来便叫两人瞧清楚了后头还在打哈欠的持灯人。

王安石剑眉一敛,扬声往那灯斥一声:“兰台!”

晏殊清清楚楚看见那灯抖上一抖,一面提袍落座,一面对王安石笑道:“唉,对兰台多少软和些。”

王安石没应声,抬手按着鼻根,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,半晌只憋出句成何体统来。虽说兰台正经拜下的师父该是韩退之,然而韩愈好眠,斋中实务又多是王安石打理,一来二去,倒是他管束兰台更严苛。两人说话间兰台已迎了上来,才喊了声介甫同叔,一看清桌上酒具,便将肚里讨好的花腔全数抛到九霄云外去了,拨弄着酒坛要不请自来:

“啊,我也想喝!你们只喝酒吗,要不要玩酒戏?我前两天才和易安学了玩骰子,我这就去——”

“好,那兰台且去睡罢,我与介甫便不多留了。介甫,夜深了,劳你送兰台一送。”晏殊抢在王安石开口前为她留下几分脸面,“不如待明日日课完毕后,再请兰台来殊宴席上一道玩酒戏,也好叫墨痕斋众人都见识一番兰台手艺。”他又行云流水地拍一拍王安石手背,嗔怪道:“兰台年轻,还要贪觉的,可不许再拉着兰台多话。快去吧。”

小姑娘话未落地就被晏殊兜头全浇回自己身上,瞠目结舌地立在桌旁,目光从晏殊温煦笑容逡巡上王安石倒竖浓眉,才如梦初醒地连声应好,被提溜出水榭时只恨长不出八条腿。没出几步路,她便指天对地发誓立马回兰台小筑决不再去找人玩,又被迫搭上第二日七点就来点卯的丧权条约,才将厉色的墨痕斋总管送走。王安石回来时晏殊正揭封泥,于是开了提盒,拎出两只青瓷盏。晏殊行事往往秀雅,举坛痛饮的豪侠举动于高李是寻常,晏殊却决不愿做的。于是斟满两只小盏,又不避繁琐,示意王安石起了酒壶顶盖,扶着瓷坛将壶里也灌满了。

青瓷光润,酒液灌注其中,一时流波澹月,与榭外水面和将起来,将晏殊所着一袭织金锦袍也倾上泠泠的声色。晏殊全然不觉,阖了封盖才望见王安石眼角唇梢带着的笑意,也跟着微笑起来:“怎么了?”

王安石温和答他:“老师靠外站着,波光荡上身来了。……你不好看自己身上,看栏柱也是了。”

晏殊从善如流地去瞧临水的柱子,当真见光影粼粼,正是流波的模样。“以往在院中,只见得‘月移花影上栏杆’,果然园林景象还是要有水才好。”他捧了盏,指尖白玉也似,缓缓摩着外壁,“再过一月,便可往宛园避暑了,届时若斋中不忙,便与我一道去罢。深竹瘦蕉,疏月风荷,错过总是可惜。”

他话说得不满,然而凡他出言相邀,除开百年前那一场劫乱,王安石皆是有求必应的。如今现世安稳,斋中也入正轨,自是没有二话。他略忖了下,心中便做了安排,在晏殊侧手坐了下来,点头应好。

谷烧烈喉,两人曾经一道在现世沽酒而饮,晏殊喝惯温滑酒水,才饮一盅便袖手作罢了。王安石近年才偶然觅到坊农家的自酿,说是烧酒,却又似米醪,竟博了老师青眼,便默不作声地记下,偶尔买上一坛,权作替晏殊富贵声色里别开的生面。晏殊眉目舒朗,熏风动花似地微笑起来,与王安石碰一碰盏,抬手抵唇,喉结微动,盏底正沉着的一丸月便无声地落进肚腹去了。

 

一坛酒去了大半,两人皆微醺了。将准备起身回去,王安石便远远望见河面似是起了涟漪,只是此时月色几乎被积云掩尽,并看不真切。晏殊单手支颐,面上带着半醉的慵色,托着空盏缓缓捻转。见王安石起身,头也不抬地问道:“落雨了?”

王安石走到水榭门口,抬手探了一探,手背果然承到饱足的水珠。他皱了眉,还未回到座位,便听榭外雨声骤起,倏然便压了虫鸣,訇然而来。晏殊搁下酒盏,起身捡了桌旁的油纸伞:“失策了,一把似是不够。”

他口说失策,却仍是优游恬适的语调,身直手稳,似乎先前流露的醉意不过空向腮上添了几分艳色。王安石饮酒并不上脸,看起来倒比晏殊更冷静,从他手中接了伞道:“我再取把来,且劳老师等我。”

晏殊转身与王安石相对,顺手将酒具拢回提盒中,欣然道:“何必麻烦?一道回去便是了。”又随口吟来,“‘雨浪浪其不止,云浩浩其常浮。知来者之不可以数,哀去此而无由……’”

他声气和缓,被风雨声吞了大半,仍落进王安石耳中,正如跳珠入水,无形无影,却惹得波痕涟荡,欲静不止。王安石叹口气,咽了劝阻的话语,垂眼并不接他的话:“老师须与我挨好了。”

“自然。”晏殊微笑,挽了提盒与酒坛,待王安石撑好伞,便站到他身侧,与他一道回房去。两人穿风破雨而行,王安石自有先见之明,带的伞颇宽大,寻常小雨足他二人遮挡,只是此时落了大雨,仍不免被滂沱雨水湿了衣袍。晏殊与他本便走得极近,王安石又有意护掩,若此时有旁人看见,必要侧目,指称狎昵。晏殊目光一动,隔了重重水雾瞧见前路深幽,便轻轻推了推王安石手臂,引他避开前方积下的潦水。然而此时星月俱失,只有断续经过的宅院门廊前点了灯,避过初一,十五难逃,待真正走回院时,两人衣袍兼鞋靴皆已湿得狼狈了。

院门开阖,铺了王安石一手的雨水,落栓时更如断线珠一般,簌簌地直往下淌。晏殊低头从伞下出来,上阶入廊,抬臂将宽袖一振,便鸾鸟敛翅也似,甩落了锦面浮沾的水珠,正走到槛前伸手推门。王安石落后一步,在檐下收了伞,往墙边的伞筒里放好,方随他进了屋。

屋里留着灯,终不至于在黑灯瞎火中摸索。晏殊寻了帕子来替王安石擦头脸,又嘱他将湿衣褪了去沐浴。他将大半伞都倾到晏殊头顶,然而便是如此,晏殊也湿了袖口衣摆,背后倾落的长发也潮上水。王安石半边肩膀都遭雨淋透了,连头颈都未能保全。晏殊为他擦雨水,掌缘指尖不时碰上他脸面,湿冷柔软,半点也不见饮酒后该有的热度。王安石一时出神,指节叩着桌面,想起他初见墨魂晏殊时候的情景来。彼时他一身淋漓,比现在还不知失态多少,晏殊也如此一般,拿了帕子替他拭雨水,连指掌也似乎半分未变,骨肉停匀,濯秀如昆玉。

他如此想着,抬眼看着晏殊俊秀面容,半晌道:“‘飘风不终朝,骤雨不终日……’然而老师,”他握住晏殊从袖口漏出的手腕,望进一双深深眼目。烟波沉沉,瞳仁一点绛紫色。

再开口时,便和缓低沉地像是叹息了:“墨痕斋中的时日,正当是憾恨尽解、长乐未央啊。”

 

……………


晏殊后背潮了汗,前胸又叫雨水沾得淋漓。王安石待他沐浴出来,从食盒里递出碗新煮的姜汤,看着晏殊喝了,才又去寻了条长巾为他擦发。雨已歇了,只屋檐仍不时嗒嗒地往下落水,夹杂几声关关嘤嘤的鸟鸣。晏殊饮食清淡惯了,半碗辛汤下去,便咳得脸色绯红,索性搁了碗,斟了杯茶漱过口便坐上榻去。他侧身望见窗外晞微天色,蹙眉道:“几时了?”

“应是快到寅时了。”

晏殊叹口气,从王安石手里将巾帕拿了来,一面侧身将湿发拨来身前,一面赶人道:“你且去沐浴,出来还可休息片刻。”不待王安石回话,他便又掀了眼皮,露出两轮潋滟着烟紫的瞳仁,波澜重重地望他一眼:“快去快回。”

王安石无可推脱,只得妥协应了,又从架上取了件披风搭给晏殊:“从厨房回来路过兰台小筑,已帮你点过卯了。擦好头发便上床去睡罢。”见他颔首应下,才往里屋去了。晏殊倚着引枕慢慢地擦头发,忽而听见窗外传来杜鹃的啼鸣。他心念一动,启牖而望,然而春去夏来,正是林木葱郁的时节,哪里可以寻到一两只小鸟的踪迹。他默了片刻,便又听那沉润鸣声穿林打叶,浪似地澹荡而来

王安石回来的时候尚可算早,朝暾将上未上,天光却已大亮了,启明星无声息地消磨在云峰白的高天里。他湿着头发进来,只见晏殊欹几饮茶,长发鸦羽也似,倾落肩背,在屋中蒙昧的光亮里漾出一种近似山间轻岚的色泽。王安石接了茶盏,汤色流光溢彩,他垂眼抿下一口,浓酽的兰花香便冲入唇齿。“怎么不去睡?”他身上还带着出浴的潮气,任晏殊抬手拭去他鬓缘的水痕。晏殊眼尾泛着抹薄红的倦色,精神却还好:“歪了片刻,睡不着便干脆起了。昨日还应了永叔之求,今日得去还债。”

王安石有些诧异:“何事竟要请动你?”

“倒也不是大事。”他答道,“永叔不是近来与子固在补修天一阁的书目么?如今月底被压去赶稿,便央我替他两日。”

王安石想了想,应道也好,两人便默契地止了话头,各自托了茶盏慢慢饮着。天色既明,林间的鸟鸣声便愈发地稀薄下去,旷出片寥落的静寂来。忽而杜鹃复啼,布谷声如石入水,从云罅里牵出一隙光明,剑也似地破入林间溶㵝的浮烟去。王安石听了片刻,对晏殊道:“五月鸣鴂,蝉也要叫起来了。”

晏殊呷一口茶,微微颔首:“嗯。该入夏了。”



——fin.


省略处是一段可有可无的肉汤,感兴趣可wb自行搜索墨魂王晏。

评论

热度(29)
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